老喻
一
幾年前,有個朋友親戚家的孩子來看我,大學畢業兩三年,在北京工作。這位聰明好學的小夥子認真地說:“喻老師,最近有個機會,能確保我在一年之內賺到人生的第一個100萬。”
“確保”二字讓我警覺。作為概率論的信徒,我認為再好的機會也難言百分百。我詢問專案細節並提出疑問,他雖說不出所以然,卻仍堅信:“這事兒我反復推演過,風險都考慮了,真的沒問題!”
我當時毫不客氣地說:“要不咱賭一把?一年後你真賺到100萬,我輸你一萬塊錢。可依我看,你這是癡心妄想。”
那之後,小夥子再也沒聯繫過我。
其實,這位年輕人的故事正是決策世界中最常見的陷阱之一:“癡”——對現實的根本誤解與對自我能力的錯判。
佛教講“貪嗔癡”三毒,“癡”便是源頭:當一個人陷入盲目自信、看不清真相時,所有決策都會受到扭曲。
想像柏拉圖的洞穴隱喻:我們都像被困在洞穴中的囚徒,只能看到牆上的影子,卻誤以為那就是現實的全部。年輕人看到的“確保成功”的計畫,很可能只是他認知洞穴牆上的投影,而非“發大財”的真實面貌。
現代認知科學把這稱為“元認知錯覺”——我們不僅不知道,更糟糕的是,我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。鄧甯-克魯格效應研究表明,能力最低的人往往最高估自己,因為他們連評估自己無知的能力都欠缺。
在資訊爆炸的今天,“癡”的危險性前所未有地增強。演算法推薦機制創造認知同溫層,社交媒體加速錯誤資訊傳播,我們陷入某種“認知信仰”——瘋狂追逐知識,學投資,學AI,學經營IP……卻忽略了最大的悖論:真正的智慧不在於積累更多碎片資訊,而在於清晰認識自己認知的邊界。
與其貪婪地擴張知識領地,不如精確地繪製無知的地圖。在決策的十字路口,知道“我不知道什麼”遠比“我知道什麼”更為關鍵。
正如蘇格拉底所言,智慧始於承認無知。在一個鼓勵人們不斷擴充知識的時代,或許最稀缺的能力恰恰是認識無知的勇氣與明辨邊界的清醒。這不僅是對抗“癡”的第一道防線,更是一切明智決策的基石。
二
佛教將“癡”稱為“無明”,認為它有兩個層次:一是單純的不知道,二是錯誤地知道。這種區分揭示了認知障礙的複雜性——有時候,比起完全的無知,錯誤的確定反而更具破壞力。
在現代決策環境中,這種“錯誤地知道”尤為突出。認知心理學領域的研究表明,人們在面對能夠推翻其信念的實證挑戰時,往往表現出信念固著的現象,即堅持原有信念而不輕易改變。
這種效應,使我們陷入第二種更危險的無明——不是不知道,而是“以為知道”卻完全錯誤。
面對“癡”的困擾,東方哲學提供了兩種不同的應對策略:
佛家主張通過修行“轉無明為明智”,強調積極獲取真知,直至洞悉事物本質。
而道家則採取不同進路,《道德經》中提出:“知不知,上;不知知,病。”這種“知其無知”的態度宣導認知謙虛——明確認識自己知識的邊界,在此邊界內行動,而不貿然越界。
在我看來,道家的方法或許更具實用價值——不是追求事事明白,而是不做不明白的事情。
為什麼呢?第一,徹底搞懂一切的成本太高;第二,知道自己不懂什麼,並避免涉足,是可執行的策略。
道家的這種思維模式在投資界尤為突出。
巴菲特和芒格堅守“不熟不投”的原則,正是這種思想的現代實踐。“我只做我完全明白的事”——巴菲特的這句投資箴言,與老子“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”高度一致。
對決策而言,不做的事情往往比做的事更重要,正如約伯斯回歸蘋果後首先砍掉70%的專案,聚焦少數關鍵領域帶來了歷史性轉折。
《道德經》中還有句話:“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。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。”這種“減法思維”正是現代決策困境的解藥。不斷剔除不該做的事,餘下的選擇自然清晰。
最終,決策的藝術不在於無限擴展我們的知識和選擇,而在於有勇氣承認認知邊界,並據此拒絕那些超出邊界的誘惑。真正的智者不是無所不知,而是知道何時止步。
三
將“不做不明白的事情”的智慧轉化為實際行動方法,“停止清單”(Stop Doing List)是一個有力工具。
“癡”在實際決策中的最大危害,是引導我們做那些實際上不懂、不明白的事,而“停止清單”(Stop Doing List)正是對抗這種傾向的有力武器。它給出了具體的行動指南:不做什麼比做什麼更重要。
塔勒布曾精闢地指出:“知識是遞減的,不是遞增的;知識是我們減掉的內容(什麼行不通,什麼不該做),而非增加的內容。”這種“減法思維”要求我們不斷剔除由“癡”驅動的衝動和錯誤判斷,如同佛教修行者去除妄念以達清淨心。
如何構建“停止清單”?我們可以結合段永平和斯坦福教授吉姆·柯林斯的觀點,提煉幾條原則。
本質上,這個過程是對自身認知邊界的清晰界定。吉姆·柯林斯在《基業長青》和《從優秀到卓越》中,通過對長壽企業的研究發現:
偉大的企業都有明確的“停止清單”。它們並不是什麼都做,而是聚焦在長期正確的事情上,並避免短期干擾。
實踐層面,一份有效的“停止清單”應包含以下幾個方面:
1、對認知邊界的明確限制:段永平強調“不要盲目擴充自己的能力圈”,這正是對道家“知不知,上”的實踐。人能做的事有限,關鍵是在自己真正理解的領域深耕。
2、對決策頻率的控制:“不要一年做20個決策”。過多決策必然稀釋認知資源,增加“癡斷”的風險。這呼應了佛家對“無明”的警惕——我們往往高估自己的判斷能力,而做出超出能力的決定。
3、對未知領域的自律:“不懂不做、不熟不投”。這直接對應孔子“不知為不知”的教誨,是對“癡”的最直接防禦。段永平說,很多人不是判斷不了對錯,而是明知超出能力範圍還要嘗試,因為短期誘惑蒙蔽了理性——這正是“貪”與“癡”的結合。
4、對捷徑的警惕:“不走捷徑,不相信彎道超車”。抵制不了捷徑誘惑,是“癡”的常見表現,人們往往錯誤估計複雜事物的難度,以為可以通過某種技巧規避必要的時間投入和學習成本。
在投資領域,段永平的“不做清單”進一步體現了這種智慧:不做長期有息貸款,不做空,不做短期投機。這些準則背後都是對“癡”的防範——不在認知不足的情況下與時間為敵。
也許,我們每個人都該為自己建立這樣一個“不做清單”。比方說:
1、不對的事情不做;
2、不懂的事情不做;
3、違背常識的事情不做;
4、後果無法承受的事情不做;
5、己所不欲的事情不做;
6、傷害長期利益的事情不做;
7、與不道德的人合作的事情不做。
若將這些原則應用于開頭的年輕人一年賺一百萬的案例:
·他無法解釋項目細節(違反“不懂的事情不做”);
·聲稱“確保”成功(違反“違背常識的事情不做”);
·一年內非凡回報的承諾本身就值得警惕(違反“不對的事情不做”)。
一個清單,三條原則,足以避免一場潛在的決策災難。
下一次,做人生的重大決策前,你試著用上面的“不做清單”檢驗一下。
構建並堅守你的“不做清單”,是我們在日常決策中克服“癡”的最務實手段。在一個充滿噪音和誘惑的世界,知道何時止步,或許比知道何時前進更為重要。
四
“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是知也。”這是《論語》中我們最熟悉的幾句話之一。
這句話常被簡單理解為“知道就說知道,不知道就說不知道”——一種誠實的表現。但這種解讀過於淺顯。
真正的智慧在於:光有前半句還不算智者,還要有後半句;而最關鍵的是最後那個“是知也”——指向的是對自身認知狀態的清晰把握。
這句話其實揭示了認知的雙重邊界:一邊是我們已知的領域,一邊是我們未知的領域。真正的智慧不在於單純擴大已知領域,而在於同時清晰認識這兩種狀態及其邊界。
這正是一種典型的二階智慧——對認知本身的認知,對知識狀態的元理解。
·一階認知關注物件本身:“這個投資機會怎麼樣” ?
·二階認知關注我們對物件的認知狀態:“我對這個投資機會的理解程度如何”?
比如說,你發現了一個特別好的賺錢機會,你判斷賺錢的概率是80%。這是你的一個專業認知,一個主觀判斷;
這時候,你應該再上升一層,問自己:我對這方面的專業判斷的準確率是多少?
例如,你路過一家生意下滑的奶茶店,認為若由你經營,有八成把握能扭虧為盈(這是一階認知)。但二階認知會追問:你有餐飲經驗嗎?這在你的能力圈內嗎?若否,你的判斷準確率恐怕要再打個五折。
普通人往往被困在一階認知的層面,而無法上升到二階認知。他們問“這個機會好不好”,卻很少問“我對這個機會的理解深度夠不夠”。這就是為什麼前面那位年輕人會陷入“確保賺到100萬”的判斷失誤——他缺乏對自己認知狀態的準確評估,無法在“知”與“不知”之間劃定清晰邊界。
從概率的視角看,我們可以將孔子的話翻譯為一個比率:知 = 知之/(知之+不知)
·等號右邊的“知之”,是一階的;
·等號左邊的“知”,是二階的。
這個比率告訴我們的是,在任何決策問題上,我們都應該測量兩個變數:我們已知的部分和我們未知的部分。真正的智慧不是無窮地擴張分子(已知),而是準確識別分子與分母的比例關係。
為什麼在《決策演算法》中我一直強調概率思維?不僅是因為現實世界充滿不確定性,更是因為決策本質上是一種二階智慧,概率思維也是。它們都不是直接關於外部世界的判斷,而是關於我們對外部世界認知狀態的判斷。
正是這種二階智慧,讓我們從“做什麼”的決策層面,提升到“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”的元決策層面。知道自己適合在哪些領域做判斷,避開哪些領域的誘惑,這正是能力圈原則的核心。
五
克服“癡”的道路並不在於追求全知全能,而在於培養二階認知能力——知道自己的認知邊界,在已知領域自信行動,在未知領域保持謙遜。
帕斯卡在《思想錄》裡寫道:“人類所有的不幸都源自於無法在一個房間內靜坐獨處。”想想看,我們在人生決策上犯下的大錯,往往是因為不能停留在自己的能力圈內,做了些自以為懂但其實不懂的事情。
老子在《道德經》中所言:“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;勝人者有力,自勝者強。”認識他人是智慧,認識自己是明察;戰勝他人靠力量,戰勝自己才是強大。在人生決策的征途上,戰勝“癡”的心魔,掌握知與不知的邊界,才是通向卓越人生的必由之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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