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10月27日 星期日

世上有無真孔子

劉勃


孔夫子名義上的生日,發個舊文。


不是生在春秋末期,孔子不可能成為聖人。——雖然孔子並沒想過自己會成為聖人。


能不能成為優秀的人物,個人的稟賦與奮鬥還比較重要;但能不能成為大宗師級別的人物,就歸根結底還是看歷史進程了。


尤其是文化大師,只可能出現在社會轉型期。


就好像現在好多人問:為什麼現在出不了大師了?民國有那麼多大師,為什麼現在沒有了,是不是社會出問題了?


當世難有文化大師,本來是很自然的事。文史專業大多數領域,你想有個一般性的瞭解,與其去看民國大師的書,不如看當代優秀學者的書:雖然他們對某些核心典籍可能不如民國學者熟悉,但在民國學者成果的基礎上,配合現代研究方法,他們不難做到史料佔有更扎實全面,表述更加周密嚴謹,結論也更準確更有分寸。


但即使如此,他們仍然只是優秀學者,不是大師。因為晚清民國趕上了所謂“三千年未有之變局”,是個舊秩序崩潰,新秩序該咋樣大家都不知道的時代,各種學科都在草創階段:於是投石問路就是獨辟窮荒,篳路藍縷自然開宗立派,諸多學科的基本問題,基本研究範式,自然是民國那批人確立的,大師也只能是他們。


不在那個時間節點上,就很難成為大師。現如今,一門心思做大師的,基本成了神棍;要是想做聖人,那就成了妖孽了。


同樣的道理,孔子誠然了不起,但也確實是趕巧了。


整個中國歷史,最重要的轉型,就是春秋戰國這個從周制社會到秦制社會的大變革,其餘所謂“商周之變”、“唐宋變革”之類,影響深度都差得遠。這個時代就像中國歷史的中軸,既總結過去,又指向未來,所以才會被稱為“軸心時代”。


而孔子這一輩子,又剛巧是春秋向戰國的過渡期,是軸心的軸心。


這也是新舊交替的時代,在這樣一個時代裡,孔子提出一個問題,很容易被後來的人反復討論;孔子思考問題的方式,自然就有很多人追隨或質疑,於是就成了套路,不管你贊同孔子還是反對孔子,總之你繞不過孔子,這樣,孔子大宗師的地位自然就出來了。


從孔子個人看,他最適合成為聖人的特質,恐怕是他身上到處都是自相矛盾的地方。


孔子一生的兩大事業,一是從政,一是辦學。從政的目標,是復興宗法紐帶維繫的封建等級社會;辦學的內容,是教很多苦孩子該怎樣做官,並且,他還在國際間流動辦學。


問題是,流動人口越多,宗法紐帶就越無法維持;苦孩子越精通做官之道,就越不甘心繼續當封建體制裡下等人。


孔老師擺了個扭頭朝後看,邁步向前沖的造型,所以你說他是復古派還是改革派呢?


進一步說,孔子不管是政治思想還是教育思想,內部也很複雜,腦回路稍微簡單一點的人,就會覺得他是自相矛盾的。


孔子的政治主張,是上反專制,下反民主。但今天很多人心目中,只存在專制和民主的二元對立,沒有其他可能。


所以,如果你支持君主專制,你又想要罵孔子,那你很容易找到一堆他的語錄當靶子;但你要是想誇孔子,也可以找到一堆語錄來加持。


反過來,你站在人民的立場上,也還是一樣:你想要罵孔子或誇孔子,也都可以找到一堆符合你需要的語錄。


至於孔子的教育主張,都知道是有教無類,因材施教。


今天你如果要鼓吹大眾化教育,可以把孔門的弟子籍拿過來,劃分下階級成分,然後說大家看,窮孩子也有受教育的權力,這是孔子開創的偉大傳統。


你要是想反對大眾化教育呢?把孔子罵學生的話抄一抄,就可以看出孔子有多挑剔,上智下愚,菁英得很。


你說這麼斷章取義是不對的,但孔子講《詩經》的時候,自己就是推崇斷章取義的。


就是說,隨便你說什麼,你都既可以說孔子是支援你的,也可以說你和孔子是對立的。


其實,也不僅是孔子這樣。傑出的學者,優秀的論著,一般說來是嚴謹自洽的,但最頂級的宗師,最重要的典籍,最權威的文本,往往就是自相矛盾甚至不知道在說啥的。取得了被推崇的地位,自相矛盾就是渾涵博大,經典越是沒說清楚,解釋經典才越方便與時俱進。


戰國時代,這種現象就已經非常普遍。


荀子看孟子極端不順眼,孟子對荀子想必也不會有好印象,但不影響他倆一樣以孔子的嫡派傳人自居。


墨子在《非儒篇》裡,把儒家罵得狗血噴頭,尤其是塑造了一個混亂邪惡的孔子形象,簡直使人大開眼界。但歷來都說,墨子早年在儒家學習過,他也確實會忍不住引孔子的話證明自己的觀點。


莊子把隱士嘲諷孔子的傳統發揚光大,他的書裡,孔子往往是被挖苦、戲耍的物件,比如讓一個強盜頭子和孔子辯論,把孔子說得落荒而走,上車後連馬韁繩都拉不住,“目芒然無見,色若死灰,據軾低頭,不能出氣”。但有時候,莊子又會借孔子師徒的嘴巴,闡發些精微的道理:


顏回曰:“回益矣。”仲尼曰:“何謂也?”曰:“回忘仁義矣。 ”曰:“可矣,猶未也。”他日復見,曰:“回益矣。”曰:“何謂也?”曰:“回忘禮樂矣!”曰:“可矣,猶未也。”他日復見,曰 :“回益矣!”曰:“何謂也?”曰:“回坐忘矣。”仲尼蹴然曰:“何謂坐忘?”顏回曰:“墮肢體,黜聰明,離形去知,同於大通, 此謂坐忘。”仲尼曰:“同則無好也,化則無常也。而果其賢乎!丘也請從而後也。”


顏回不斷來找孔子,說自己進步了。孔子問他,你進步了啥?顏回說自己先後忘掉了仁義、禮樂,孔子說這還不夠。最後顏回來,說自己“坐忘”了。什麼叫坐忘?就是拋棄一切肉體感官和大腦思維,和世界的本質融為一體。


於是孔子感歎說,回啊你太高了,從此我是你的學生了。


坐忘在道家思想裡,也算極高境界,莊子卻讓顏回掌握,孔子跟進。哪怕《論語》裡,顏回也沒有這麼風光過。難怪郭沫若會猜想,莊子是“顏氏之儒”的傳人。


韓非眼睛裡,“儒以文亂法”,孔子自然是重點批判的對象,但一樣也不絕對。韓非筆下,孔子講道理,畫風有時會是這樣的:


子貢讀商朝的法律,發現在街道上倒灰的,就要剁手。子貢覺得太殘酷,就向孔子請教。孔子說:這是真懂治國的道理了。剁手是重刑,大家都害怕;不在大街上倒灰,總比垃圾分類容易(誤)。所以量刑重一點,對提升公共衛生水準,效果是很明顯的。


——這是借孔子之口,談輕罪重判,可以降低犯罪率的道理。


魯國失火,眼看火勢要蔓延到國都。魯哀公親自率眾督責救火,但魯國人民非常不給國君面子,竟然都趁機去追逐野獸,卻沒人來管火往哪兒燒。魯哀公只得向孔子問計,孔子說:“追逐野獸又有肉吃又好玩,又不受懲罰;救火多辛苦啊,又沒有獎賞。這便是沒人救火的原因。”


哀公嘆服高見。孔子又說:“現在情況緊急,來不及行賞,再說救火的人都打賞的話,財政儲備也不夠,請只用刑罰吧。”


於是孔子下令說:“不救火的,與投降敗逃同罪;追野獸的,與擅入禁地同罪。”命令下達後還未傳遍,火已經撲滅了。


——這又是借孔子之口指出:談治國要靠刑和賞兩手抓,而比起賞來,刑尤其有效率高,成本低的優點。


以上是《韓非子·內儲說》裡的孔子,這地方,把孔子的名字蓋上讓人填空,估計很多人會填商鞅。當然,商鞅學習的是李悝的法律,李悝是子夏的學生,子夏又是孔門文學科的課代表,這條傳承線,也不能說不存在。


名家那裡,還有邏輯學家孔子;方士那裡,還有神棍孔子……諸子百家一個都不能少,都有自己的孔子。


這些,都不過是孔子去世後一二百年的事。大家都借孔子之口表達自己的主張,有時又靠批判孔子來彰顯自己的獨特,說明早在漢武帝尊儒術之前,孔子就已經是公認的權威了。


秦始皇焚書坑儒,孔子的後代孔鮒,去當了陳勝的博士。司馬遷說,陳勝的事業,是“微淺”到極點了,儒生們還是要投奔他,“以秦焚其業,積怨而發憤于陳王也”。孔鮒向陳勝宣傳的,想必是個革命的孔子。


劉邦本來歧視儒生,但擊敗項羽之後,觀感發生了一些改變。項羽曾經被封為魯公,也就是說,魯地的儒生,成了項羽的臣民。垓下之戰後,項羽自刎,別的地方都對劉邦望風歸順,只有魯地拒不投降,而且漢軍圍城之中,儒生們弦歌不絕。


劉邦被感動了,對於一個已經確定要當皇帝的人來說,他是多麼需要這樣忠於主子的臣民啊。劉邦發現的,是一個順民導師孔子。


另一個讓劉邦喜歡上儒家的人是叔孫通。劉邦當了皇帝後,和老部下之間隨便慣了,上下尊卑,根本也體現不出來。叔孫通幫助劉邦制定了朝會的禮儀,以後再上朝,臣子們的奴才相,就都被充分發掘出來了。劉邦發自內心感歎了一句:“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。”


但叔孫通做這件大大提升儒家地位的事的時候,魯地有兩個儒生卻很抵觸,他們說:已經有了百年的德治做基礎,才是推行禮樂的時代。現在剛剛經歷了恐怖的戰亂,興什麼禮樂呢?


叔孫通被尊為“漢代儒宗”,這兩個儒生則是被嘲笑為“不知時變”的鄙儒,他們誰代表真孔子?


類似的故事,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漢武帝時代,又上演了一遍。


一邊,是曾經跟漢景帝鼓吹湯武革命,暴君可以打倒的前輩詩學大師轅固生;一邊,是漢武帝越級提拔起來,只學過“《春秋》雜說”,卻代表大漢階層不固化,窮人有希望的公孫弘。


公孫弘斜著眼睛看九十多歲的轅固,轅固回了一句:“公孫子,務正學以言,無曲學以阿世!”


轅固生和公孫弘,又誰能代表真孔子呢?


他們似乎都體現著孔子的某些方面,又都不大像。


也許,既然孔子已經是聖人,真孔子是什麼樣,也就不是重要的問題了,甚至於,你太關心這個問題,才是問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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